痛苦的本質

今天的雪才算雪呢，早晨還是毛茸茸的，像是調皮從羽絨服縫隙里跑出來的小細絨，中午就成了大朵的羽毛，翩然而下，不一會兒光禿禿的樹杈都變成了頂著開裂棉桃的棉枝。
下雪的世界是屬於安靜的大人的，也屬於頑皮孩童的，他們不顧大喇叭小心走路的吶喊，在雪里玩兒得不亦樂乎。
我跟芳站在飲水機前看窗外那些興奮奔跑的小孩子，看頂著大朵大朵棉團的樹，
她突然問我：你說為什麽岑參會說「千樹萬樹梨花開」呢？哪里像梨花？我說也許是因為岑參是南方人，在北地的嚴寒里思念如春的家鄉呢。
太多句子一旦寫出來就不再屬於作者了，屬於每一個有共鳴感的讀者。
備課短暫的閑暇里，說孩子們在討論《平凡的世界》里，孫少安與田潤葉如果在一起，會不會幸福？幾個中年婦女就著話題延展開，說起找對象的遺憾來。反正就是顧得了那頭，就顧不得那頭，總歸是有遺憾的。
我說為什麽要想那麽多呢？所得即所求，愛過就好了。我反正就想給我未來的孩子找一對特別好的爺爺奶奶，得償所願，我就很滿足。
再想想，也許幸福的人才會關註遺憾吧。
下午的課用來寫作文，那個有點焦慮的孩子寫了一半，出門在走廊上，我走過去，遠遠看著，沒有說話。
他問我：老師，你說我為什麽覺得很痛苦，完全寫不下去作文？
我問他：你想寫一篇什麽樣的作文？
他說：讀者喜歡的。
我說：那太難了，莫言都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了，我也不大喜歡他的作品。你應該寫你喜歡的東西，然後通過你寫出來的東西，找到喜歡你作品的人。
他說我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，我很壓抑也很痛苦。別的同學家里有人去世他們會覺得痛苦，可我為什麽也會痛苦？
我笑：你痛苦很正常呀，因為我也痛苦，所有人都痛苦。我們都在自己的最痛苦里，沒有任何辦法能跟任何人比較看看誰更痛苦的。
他很驚訝，說：可我覺得你笑瞇瞇的，每天都很快樂呢。
我想了想：那是因為我認真思考過痛苦的本質是什麽。
他說我痛苦是因為我對自己的要求太高了，我的能力跟不上我的要求。老師你為什麽痛苦？
我說你這是求而不得，你想要自己更好，卻不能達到自己的標準。這恰好也是我思考過的。我覺得痛苦的本質是求而不得跟得而復失。
他問我那你怎麽讓自己快樂起來的？
我想了想說是閱讀跟寫作幫助了我。
書讀得越多，越能發現，痛苦的不止我一個，書里寫痛苦的遠大於寫快樂的。不止我一個痛苦，那我就能接受自己痛苦了。
再就是，寫作能幫助我把痛苦的心情記錄下來，寫著寫著，我就覺得不必為得不到的東西而痛苦，反正黃豆油那個東西本來也不是你的。努力的過程跟期待的感覺都比結果重要，就像你，反正努力過了，結果怎麽樣，就隨它去唄。
再想想，更不必為得而復失的東西痛苦，為什麽失去讓我們這麽痛苦？因為我們已經得到過那些美好了呀，美好的記憶美好的感覺都在呢，好好珍藏就是了，又何必拘泥於失沒失去呢？
說著說著，我自己都覺得豁然開朗，笑了起來。
視線轉向欄桿之外，雪簌簌下著，那個孩子回去接著寫作文了。